邀说天下
一
这一周睡得并不踏实。生命中总有这样的日子,每天一觉醒来,都错过了一夜大新闻。一辆卡车绕着S型的弯在人群中冲撞,把蔚蓝的尼斯染成血红。一群心存不满的军人将坦克开上街头,直升机飞到总统府,亚欧之间的伊斯坦布尔草木皆兵。
容我说一句实话,这些都是新闻业的狂欢时刻。目之所及,恐怕只有这一个行业永远信赖乱世出英雄。我等在战火、瘟疫、政变、抗争、运动与灾难中所获得的,远远超过太平时刻。在人类的愁苦与悲戚中,以近乎无情的冷静博得生前身后名。
没有谁比詹姆斯·纳切威更符合这个评价,40年前他开始做摄影师,记录下了这世界最混乱的地方。大概时无英雄,这么一个极为腼腆的摄影师竖起了一座行业丰碑。前年《时代》庆祝他为这份杂志工作30年时总结说,纳切威的一生,都在人们拼命想躲开的地方度过。早些年罗伯特·卡帕说,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走得不够近。于是纳氏端着相机,按着祖师爷古训,一步步走遍了世界。我对他唯一的意见是此公不苟言笑,想必生活中会有些无趣。但我也据此断定,他并不以人类的苦难为乐,不然看了一辈子灾难,还不长成一朵灿烂如花的脸?
我不知道一个人看遍世界之后会有何等世界观,不过我猜,他起码不会变成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2008年在我脑海中有着独特的烙印,我记得那年的情绪到夏天来临时似乎到了极点,长江畔的宿舍楼下旗帜招展,不远处的广场上是激动的人群。我等从未走出校园,就在网上抓住观点相左的陌生人,互骂三百回合,最后以“还是多读点书吧你,XX”“你这点见识不配跟老子讨论”结尾。如今时光荏苒,当年的陌生人估计早背上了房贷,我亦不复当年之勇,连侠客岛后台的谩骂,都从不问津。
年龄增长唯一的好处在于,人终于欣然接受,自己的快乐可以跟全世界都不一样。有时我坐街边喝点东西,会像探头一样扫描走过的人群。十之八九跟我年龄不同,十之六七皱着眉头,十之五跟我性别不一,十之三四戴着眼镜,十之一二刚陷入热恋,但凡尚存一丝理智,我都不会拉住他们中任何一个问:你觉得赵薇所代表的资本势力,控制了中国的媒体吗?
二
纳切威说,当代战争的最前沿并不在战场的前线,而是在人们的家门口。要我说,这话说的比拍的好。如今我们正迎来一个表态的时代,眼前有黑白两个球,你只能抓一个。不抓就是反对我。遍览人类史,只有战争才会这么黑白分明,你死我活。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清楚,赵薇如何在遍地大新闻中,成为舆论焦点。尼斯的血洗,土耳其的政变,南方的洪水,南中国海的岛,在我的价值观里,都比赵薇重要万倍有余。不需讳言,制造这起舆论公案的,赋予了她更为重要的角色,方法是挑动了那根长存的民族主义神经。过去许多年里,这根神经曾指挥着热血青年上街砸日本车和车里的同胞,抵制某货和用某货的所有人,用最粗鄙的语言宣泄最不容置疑的正义感,只要看法相左,便是敌人。
或多或少,我们都是民族主义者,区别是“非我族类虽远必诛”还是“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两百年的近现代史早已指明方向,喊打喊杀的时代应该永远过去。中华民族是伟大的民族,但我们只是伟大的民族中的一个。这片民族之林中,没有高矮之分,每棵树都带着祖先留下的模样。
三
昨天看土耳其的政变新闻,我想每个国家的前进都殊为不易。奥斯曼帝国崩塌后,凯末尔带领土耳其建立共和国,使土耳其成为世俗国家,然而直到现在,这个国家的宗教化与世俗化还在纠葛。
我并不反对所有反对者的观点。比如,在一个普遍联系的变化的世界中,内政和外交并没有一条清晰而分明的界限。亚马逊河畔的一只蝴蝶振翅,我市就可能迎来一场龙卷风。赵薇要拍一部电影,的确可能牵扯到台独、反华这些严峻的议题。我们应对这些保持十足的严肃,在一个现代民族国家里,对于黑白分明的话题,早有共识。
但眼下的声讨,一言以蔽之,在阴谋论者的嘴里,祖母的怀抱外皆为坏人。这本是哄孩子惯用的方式,却成为一个社会草木皆兵的逻辑。一个剧中有不合适的演员,替换掉便是,一定要以一个神秘的故事,让整个社会都进入阴谋论者的战壕。这让人想起过去许多年里,曾经盛行过的货币战争、化学战争、生物战争。无所不能的共济会,最新流行的偷肾方式,政府捂着盖着的无数惊天大秘密,最终一个都没有发生。并不意外的是,阴谋论者也从未脸红。
以抵制外敌入侵的名义,抵制同胞,这便是全部的故事。我看不出这比抵制日货时,用锁砸同胞的脑袋高明到哪里去。
四
14世纪有过一个叫奥卡姆的修士,他在《箴言书注》中说“切勿浪费较多东西,去做’用较少的东西,同样可以做好的事情’”。如今我们称之为“奥卡姆剃刀”原则。简而言之,如果我们有着诸多判断,那么选择简单或可证伪的那个。
显然,阴谋论不在此列。阴谋论者不但让事态复杂化且不做证明,还有着让人尴尬的自信——总是逼当事方自证清白。我看到某教授最近的指责,说“由于资本集团渗透了几乎全部的网络媒体和有影响的传统主流媒体,从新兴媒体到某些官媒的网络版和微博版在重大政治问题上的言论和新闻立场出现严重的舆论一律,不同的声音,基本发不出来。”
用时下的话说,看完这段,我的尴尬症都犯了。这是很有心计的逻辑,因为其话语中裹挟着政治正确的力量。然而我等身处主流媒体之中,从未感受到教授恐吓的这股力量。如何自证清白,惜其未能指条明路,不妨组织一场“我的银行卡里没有资本”大赛吧,教授。
五
有时我想,明明你我大脑都简单如许,为何世界却在下一盘那么大的棋?
文/司徒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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